從急診室看見戰爭

以下故事由無國界醫生在加薩的副醫療統籌蘇海布.薩菲 (Sohaib Safi)醫生口述,巴勒斯坦前任前線媒體經理林達.尼霍姆(Linda Nyholm)筆錄。

在被以色列軍隊圍困 14 天後,人們穿行在嚴重受損的什法醫院裡。巴勒斯坦,加薩,2024 年 4 月。©MSF
當時我是無國界醫生的急診醫生,在巴勒斯坦加薩的戴爾巴拉赫(Deir Al-Balah)的阿克薩醫院(Al-Aqsa hospital)急診室工作。有兩個小女孩被送進來,一個約七歲,另一個五歲。年紀較大的女孩從肩膀開始失去了左臂。年幼的那個滿身是血,因為無法立即辨別她的傷勢,所以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。
一開始我還抱著希望,因為她是仰躺著的,而且我看不到任何受傷的跡象。我以為那些血是她姐姐的。但當我把她翻過來時,她的整個右側是炸開的,她的肺部暴露在外,上面有彈片和泥土,隨著呼吸快速抽動。
我知道醫院沒有心胸外科醫生。即使有,我也知道她的機會渺茫。我努力止血、包紮傷口,然後帶她去看兒外科醫生。她出來後,我把她帶到加護病房,一直陪在她身邊,調整藥物和監測她的情況,希望她能挺過來。我的一位同事試著讓我做好情緒準備,因為他知道她不太可能會成功。
果然,幾個小時後,我的同事把我叫醒。那個女孩沒有活過當晚。
後來,我得知她和她的姐姐與他們的父母和兄弟一起從加薩北部逃離時,他們的車子遭到空襲。大多數家人當場死亡。
傷亡人數之多,傷勢之嚴重,已遠遠超出任何緊急應變能力所能承擔。沒有一家醫院能夠全面運作。幾乎每週,有時甚至每天,醫院都會在短短數分鐘內接收數十名、甚至數百名病患,他們因以色列的空襲、轟炸、炮擊與高威力爆炸而造成致命或終身殘疾的傷害,包括嚴重燒傷、在倒塌建築物下受困導致的擠壓傷,以及斷肢等。
我於2018年在加薩以醫學生的身分,見證了「回歸大遊行」(Great March of Return)。當時在飛地邊境舉行的抗議活動遭到以色列軍隊開火射擊。根據衛生部的資料,在2018年3月至2019年11月期間,超過7,900人遭實彈射擊。截至2019年12月底,無國界醫生已治療超過900名槍傷病人。當時,組織的工作人員面對重大的挑戰:不僅是傷勢複雜,還包括缺乏治療傷患的專業知識、醫療物資有限,以及缺乏適當的檢測來引導治療以致感染率高升。
如今的情況更糟,與我們經歷過的每一場戰爭相比,這次的毀滅程度簡直難以言喻。在加薩,我們一直以來都在與醫療物資短缺奮鬥,但現在幾乎完全沒有物資可用。我從未體驗過如此深的絕望,明明知道只要有足夠的物資,我們就能救活更多生命。
我們竭盡所能,但深知這遠遠不足。每天我們都不得不做出艱難的取捨,並面對那些我們無法救治的病患。

以色列軍方對加薩中部地區猛烈轟炸,當中包括努塞拉特(Al-Nuseirat)難民營。之後大批嚴重受傷的病人湧入阿克薩醫院。巴勒斯坦,加薩,2024 年 6 月。© Karin Huster/MSF
除了緊急應對之外,我們還看到很多傷者身上有傷口、燒傷以及其他需長期複雜照護的傷勢,數量多得驚人。除了高階手術之外,許多人還需接受慢性病治療、抗生素抗藥性感染的治療、物理治療、定期檢查、心理健康支援,以及實際的協助。然而,如果道路被瓦礫或沙土阻塞,即使提供輪椅或廁所也失去了實際作用。人們該如何在這種破壞中穿梭行動?
長期復健需要基礎設施、專業知識和統籌照護。但在加薩,我們甚至連讓人們活下去都很艱難。沒有正常運作的復健系統。加薩唯一的義肢中心已經關閉,也沒有辦法將衛生中心的病患妥善轉介到醫院。因此,病人只能帶著本可避免的致殘傷害生活。
在加薩,逾九成人口流離失所,他們生活上每個層面都被打亂:教育系統崩潰、乾淨用水、衞生環境和糧食供應每況愈下。除了身體上的創傷,心理上的傷害也相當巨大。加薩大多數人,無論是否受傷,皆有急性壓力、創傷後壓力症以及深層心理創傷。
多個人道組織正努力應對,但仍不足夠。這不僅關乎緊急醫療應對工作,而是生存、尊嚴和基本人性。
在炸彈停止落下之後,加薩的苦難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。由於以色列封鎖加薩地區,我們無法為他們提供應得的治療,人們將終生面對困境。只要需求持續,人道援助就必須不受阻礙、全面且持續提供給有需要的人們。
支撐我們繼續下去的唯一理由,是知道病人需要我們,也明白一旦我們停下,他們就會死去。這更像是苦撐,而非堅韌;但作為醫療工作者,我們選擇忽視自己的創傷。當戰爭結束時,我們終究得直面那些曾親眼目睹與失去的一切,以及那些再也無法挽回的現實。